“严肃的虾米”视频截图。
2023年,中国高校毕业生人数预计达到1158万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“严肃的虾米”就是其中一员。2023年2月底,他因为吐槽“文科硕士月薪5000”上了热搜。那时,他找工作已将近半年,始终没能找到一份合适的。尽管开始做短视频后,各大公司也向他抛出了橄榄枝,这半年他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面试和实习上,却还是一无所获。
走红后,求职综艺也找过他,他因为“去天津旅游,还包盒饭”的广告动心前往,没想到那里盒饭只管一顿。他自费去路边的小菜馆吃了两天的盒饭,看了看天津这座城。
“严肃的虾米”视频截图。
“严肃的虾米”本人姓付,如今更习惯被叫作“虾米”,其本人和在视频里的形象差不多,戴着细边眼镜,身着白色短袖配一件黑外套,讲起话来滔滔不绝。他说,大学时刻意打辩论赛,让自己变成了“社牛”。这件黑色外套两百多块钱,直到今年他才舍得买两百块钱一件的衣服,从前都是几十块钱的。2020年,来到上海后,他吃了第一顿肯德基,因为从前觉得“几十块钱一顿饭不值得”。
“上海在我眼中,意味着一种多样的可能性。”“虾米”觉得,上海代表着很多,第一顿肯德基,第一次深度接触文坛,第一次行走在外滩,第一次看见“外面的世界”。
也是在这座国际大都市,他更加坚定了对底层的共情,去看见“普通的人,普通的生活”,从中感受到生而为人的尊严,一种属于生命真正强健的力量。如今,他不定期更新的“虾扯谈”栏目,就是在寻找和他一样在大城市打拼的普通人,倾听他们的心声。
“虾米”打算把视频账号一直做下去,在他看来,这也是一种写作,“当不了作家,我就当个视频家吧。”
采访前,他的工作终于暂时有了着落——服务业管培生,继续留在上海,从基层干起,向上培养。
他不怕吃苦,对未来充满信心,却依旧迷茫着。一面准备工作,一面想等收入稳定,阅历丰富后,自己还是会写作的。说不定能写出“留下来”的东西,说不定呢。
以下为博主“严肃的虾米”的口述:
“学历是我下不来的高台,也是孔乙己脱不掉的长衫”
我爸找风水大师给我算命那天,我还在找工作,正在犹豫去北京还是去珠海。结果算命师傅说,我往北边有财运,往南边有考运,反正怎样都有出路。最后,我留在了上海,不南不北。这要是让风水大师听到,估计还有第三种说法。
山东人讲,“不孝有三,不考公为大”,我爸为了让我考公找了风水大师,最后还是劝不动我,尊重了我的选择。我不喜欢那种“一眼望到头”的生活,想尝试多种可能。对我来说,上海这座城市就意味着这种多样的可能性。
“严肃的虾米”单人照 受访者供图
去年九月开始,我四处投递简历,也顺道在b站上吐槽秋招的艰难。第一条视频是“我,上海,211研究生,毕业后想干个销售都不行”。我记得那一场群面里,有藤校毕业生、世界500强实习生,他们云淡风轻地讲述着光鲜履历,那种自信从容让我大为震撼。我只是一个211大学的文科硕士,本科在山东的一个二本大学,本以为能从那里考来上海已经很好了,但我在上海学历鄙视链的底端。
开始做视频后,断断续续有公司向我抛出橄榄枝,甚至有那些秋招上我不敢想的职位。快手、雀巢、武田制药、国企......我都去了,但最终都是乘兴而来,失望而归,空欢喜一场。我一个学文学的,还去面试过有嘻哈导演车澈的团队,还有一个位于陆家嘴的私募基金,他们的部门leader邀请我去办公室聊了一下午家常。之后也杳无音讯了。
我遇到过待遇最好的公司是一家位于珠海的制造型企业——包食宿,一个月工资一万二,过点有加班费,工作内容是行政助理,给领导打打下手。这家企业也是部门leader从网上挖掘了我,然后一步步帮我内推,最后卡在了人事总监那里,他的理由是:我留不下来。我很后悔,要是那时候表现得再坚决一点就好了,但我还是很感谢那位leader好大哥。
“严肃的虾米”去天津参加综艺时的自拍。 受访者供图
2023年2月25号,我吐槽文科硕士月薪5000的视频上热搜了。也因为这次热搜,我应邀参加了一场老牌求职栏目。去之前他们告诉我,包往返机票和宿舍,还有盒饭。那时我想,就当免费去天津旅游了,还有人管饭,多好。可惜到了才知道,他们只包录制当天的盒饭,只有一顿,还很难吃。那场节目我表现挺好的,最终有“七盏灯”为我点亮,但节目过后,我也没有去。因为招聘企业都在北京。
最初,茫然的我对工作的要求有两点——一是坚决不考编制,二是不能太穷。其实我心里最想进一线大厂,但学历和资历卡在这里,试了不知多少次了,都是石沉大海。
有时我都觉得奇怪,一个正经的211大学全日制硕士毕业生,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?很多朋友以为我是在整活儿,我也希望是,可惜不是。
对“底层”的共鸣
“严肃的虾米”拍摄的外滩捡垃圾的老奶奶 受访者供图
来上海第一次去外滩的时候,我觉得和平饭店好漂亮,但过了也就过了。路过一个捡垃圾的老奶奶身旁时,我停了下来,对面的清洁工伫立着看她。那一幕我一直记得。
“严肃的虾米”拍摄的祖孙三人尽力推三轮车 受访者供图
本科时,我也拍过一张类似的——祖孙三人尽力往前推三轮车。
我对繁华、精致的东西没有感觉,反而对底层特别有共鸣,这可能和我的出身有关吧。
我是在山东农村长大的,16岁以前,我都是在村子里生活的,几乎没出过县城。那个时候,每次上县城都要乘30多分钟的公交,我觉得好漫长。那是我16年走过最远的路。上高中后,第一次我们同学去KTV。当时我靠着电梯口很近,他们让我按电梯,“1、2、3、4”很简单,但我不敢按,因为怕按错。
高中的时候我开始读网络小说,和所有的“中二少年”一样,我觉得自己可能有一点点不一样。这种“不一样”的感觉一直伴随到我考研,从秘书学跨考中文,我考了三年。
读大学与高中没有本质不同,于我而言,就像从一个县城换到了另一个县城,周围的朋友也都是相似面孔的人。唯一的不同是,上大学后我加入了辩论队。在那之前,我一到公共场合就紧张,因为见得太少了。我想通过辩论弥补自己的一些缺陷,迫不及待地打开外面的世界。
加入辩论队后,我慢慢变成了“社牛”。“严肃的虾米”只是我自己的吐槽账号,之前还有一个故事类的视频账号“安娜的平凡日记”,那是我和朋友合作的关于农村生活的账号,如同我们的初衷一样——关注和我们一样的底层。播放量最高的那期,是关于我们村“老八”的故事——老八给黑心老板打了十七年工,我们帮他申请下来了低保,摆脱黑心老板。短短半年,他像换了个人一样,从头到脚还是一身黑,但是干净体面了很多。他现在在帮烟花店铺看门,买了新的智能手机,闲暇时可以刷刷短视频。
“严肃的虾米”摄影作品 受访者供图
从他的故事中,我们感觉到一种由内而外的力量,就是身而为人的尊严,我产生了记录的冲动。这期视频收到了很多公益人士的打赏,也有人联系我们想要做爱心捐赠。
底层人民的故事不好拍。为了做好这个账号,我动用了16年在农村生活的关系网,甚至是我大姑大姨的关系网,把他们的故事都拍了个遍。希望有一天,我可以拍的不只是在我们村,我们周围,而是更多中国底层人民的生活。
考研结束后,去上学的前一个暑假,我在我们大学门口做销售。最底层的那种,什么课都卖——减肥、钢琴、游泳,拉人来听体验课,听课前要交十块钱报名费。第一次卖课的时候,没有人理会我。每次群里排出当天的业绩排名,我都是垫底。没办法,那时候我找了两个朋友,扫描二维码注册了账号,自己贴了二十块钱报名,比我一天赚得还要多。
后来接这种活,我就干得特别卖力。我朋友说,因为我笑起来有法令纹,看起来有亲和力,是个“好人模样”。第二次,我成了当时销售的主力军。有朋友出来创业,还拉我一起干。一个暑假过后,我攒了两万块钱,交了学费,买了个新电脑。
普通青年,普通文学
文学的书我读得很多,对我影响最大的作家是鲁迅,进而我也通读了钱理群,我觉得他是鲁迅真正的传承人,还喜欢余华和莫言。
我始终记得鲁迅的一句话——无穷的远方,无尽的人们,都与我有关。这句话影响我很深,我觉得鲁迅的作品是“不过时”的,他的东西到现在仍然有振聋发聩的意义。我仅有的文学创作都在学生时代,也是在针砭时弊,关心“远方”。现在回过头看看,很幼稚,但也很真挚。我之所以喜欢钱理群,就是因为他没有把鲁迅精神抽象化,变成学术界的高谈阔论,他是有过到贵州下乡的经验的,真正在关心“人”。
考研的日子并不顺利。我英语不好,第一年全身心投入在英语上,没想到最后没顾及专业课;第二年我写作的那门专业课考了141分,但没顾及英语,结果单科不过线,直到第三年才考上。
我记得第三年考研的时候,遇见了一个天生斜眼的学弟,跟我说:“我大一的时候你在考研,大二的时候你还在考,我都大三了,你还没考上?”那一下对我的触动特别大,有种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感觉,我印象深刻。
其实回头看,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,也没有什么“为理想献身的悲壮”,我只是想“再试试吧,真的,这是最后一次了”。回头看,我的人生就是由许多个这样普通的选择组成的。
考研成功后,我成立了一个文学社,美其名曰“皮匠文学公会”,其实就是个草台班子,下面有一行字“普通青年,普通文学”。我终于读到了我想读的文学专业。但我不喜欢现在学术界许多人的大词“人民、左翼、社会”,但当你真正问他们底层人民的生活时,他们可能连猪肉多少钱一斤都不知道。后来我想了想,可能我真正排斥的不是他们,而是高谈阔论、自以为是的我自己。
来上海以前,我没去过肯德基。不是吃不起,只是拿着一个月一千块钱的生活费,面对着十九块钱一个的汉堡,觉得没有必要。我今年才开始买两百块钱一件的衣服,对很多同学来说,两百块钱是下限,对我来说就是上限了。在这之前,我的衣服都是几十块钱一件的,也不讲搭配,能穿就行。
“严肃的虾米”与程序员对话 网站截图
研三大家开始找工作时,我意识到理想主义不能当饭吃。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还太稚嫩,也不可能靠写作养活自己,就开始四处找工作。我最迷茫的时候是珠海那家企业把我拒了,我去找一个程序员聊天。他和我一样出身贫寒,赚的钱还要养活原生家庭。他拿着高薪,住在六平方米的出租房里,没有女朋友、不乱花钱,唯一的爱好是摄影,有着一台两万元的相机。
他说,其实他是喜欢植物的,大学填志愿以前,他的梦想是当一名园丁。又说,自己是一个“暂时赌赢了”的赌徒,因为上学、考研、工作,每一个选择都是一场赌博,一旦做错了,就丧失一个挽救原生家庭的机会。所以他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理性层面的最优解,因而要丧失掉许多感性层面的可能,失去了真正体验的快乐。
我深有同感。因为出身的原因,我们不敢去冒险。对我们来说,试错成本太高,所以走起路来小心翼翼。
3月底,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,在上海,是一个服务业的管培生,据说要先被“发配”去基层,向上培养。年薪可能有15万元。这份工作不是我最满意的,但总算是有了着落,真的累了。
现在,我还是会不定期去找那些漂泊在上海的青年聊天——从小被寄养的沪漂女孩、教中专的泛性恋女硕士、破产的富二代高考状元.....践行着文学社的口号——普通青年,普通文学。
我还是有个作家梦的。只是我的阅历还太浅,写出来的东西也没人看。我始终记得莫言说:“自己不是为老百姓而写作,而是作为老百姓而写作。”这句话也一直提醒着我。当不了“作家”,我就当个“视频家”吧,这也是在写作。
等到我三四十岁,经济稍微宽裕一点,还是会继续拿起笔杆子的。说不定我能写出可以“留下来”的、“不过时”的东西,说不定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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